【楼诚】江山灯火 (十五)

明楼这话可不是闹着玩儿,他直接把阿诚带去了明祠。

阿诚没想到明楼会带他来这,站在门口不敢进去,“大哥…”

“没事儿,进来。”

阿诚只好跟明楼进了明祠,一进去便直接跪在了地上。

“你这是做什么?”

“明将军牌位前,阿诚愧姓墨。”

“你果然是墨家人。”

墨家是盛国极神秘也极有地位的家族,传说墨家家祖是相夫氏之墨嫡系传人,曾助太祖皇帝开国,墨家因此被御封为世家,世代忠于国君,并直接执掌军械厂。盛国见过墨家人的不多,能与之交手的更少,只传闻墨家精兵械机关之术,秉兼爱非攻之则,即便出手也极少伤人,多半专挑兵器弱点下手,侠肝义胆向来为人敬服。

自阿诚意识到明楼在以明月山庄试他,便知道明楼对他真实身份有所猜测,只是他始终想不明白,“大哥怎么会想起用明月山庄的人试探我的?这之前我似乎没露出什么破绽…”

“我买你之时确实没看出你是墨家人,当时只是心有不忍。我对你身份有所察觉是在车上。”

“车上?”

“你可记得我给你上药?当时你被打得身上一块好地儿都没有,唯一双手,丝毫无伤,想来是伤不得。”

阿诚回想起来,确实是这么一回事,不禁皱眉叹气,“梁仲春那个蠢材!”

明楼见他懊恼,只是微微一笑。

阿诚见到大哥笑容,有些讪讪,“我自己也蠢。”

“你少在外边行走,到底心性单纯。可能你自己没注意到,你手上的薄茧也很特别。”

阿诚闻言抬起双手,细看自己的掌心。

“不同的武器,使用的方式不同,施力受力之处也不同,你若去看明月山庄那些人,就会发现他们手上都留有不同形状的茧子。我当时看了你的手,却完全看不出你擅长何种武器,或许应该说,你似乎各种武器都会用。这双手这么修长、金贵,又经手过无数武器,彼时彼处,我便猜想你会不会是墨家人。”

阿诚臊得满脸通红,“所以大哥请了明月山庄的人来,他们所用都是不同的武器,我若是墨家人,自然会挑他人武器的弱点出手。”

明楼点点头,“试你只是其一,若确定你是墨家人,又与汪家没有瓜葛,我是想派你去明月山庄的。”

“为什么?”阿诚满是不解,“大哥该知道,我在你身边,能为你做许多事!”

 

明楼摇摇头,“你别急,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明家之事么?大哥保证,今天跟你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,待你听完再行抉择,我不会勉强你做不想做的事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当年明钺师傅在珑晖塞外遍采苍匪子,他被汪腾安追杀,受了重伤,潜入父亲营中避难。父亲救了他,后来明钺师傅就留在了明家,那些苍匪子也便存在了明家库房里。几年前汪家突然来问明家求苍匪子,父亲听说是为了给汪小公子救命,当下便要全部给了他们。明钺师傅却拦着父亲,说万不能给,苍匪子的功效并非救人,而是害人。原来汪腾安所练引魂功便是以苍匪子为药引,那武功专门控制和摧毁人的心智,大大邪门,师傅遍采苍匪子,便是为防汪腾安练成引魂功。当年师傅拼着自己受了重伤,到底拖死了汪腾安,可汪家的功法并没有丢,若把苍匪子送给汪家,必定后患无穷。”

“那汪家,可是因此记恨上了明家?”

明楼点点头,“那是自然的。而且,虽然父亲不给,可苍匪子极难斩草除根,几年后又再新生,宣国南田便从塞外得了一株,以此收买汪家。虽然军械厂一应铸造工艺都由墨家执掌,但每年生产何种军械,生产多少,运往哪里,都是由汪家先行草拟上报朝廷,经朝臣讨论,御笔朱批,方送至军械厂。南田打了副好算盘,藉着施惠汪家对父亲的兵器做了手脚,致使盛国在珑晖之战中败退十城,汪家又有人练成魔功,这样一来,盛国少则十几年,多则几十年,难求太平。”

阿诚羞愧得几乎无法立足此间,只得垂首,“此事…墨家难辞其咎。”

明楼叹了口气,“这并不是某个人或某个家族的过错,你实在不必如此。父亲战死,我和明堂哥、大姐、明台都知道是汪家捣鬼,大姐脾气暴,当下就要去找汪家拼命。可拼命又如何呢?我们没有证据,去了不过是白白送死,授人以柄。我只好激得大姐立誓,不收回父亲手上失去的十城,不见列祖列宗,大姐因此去了甫城投军,那边有王天风照应,总能让人放心些。明台有我亲自看着,劝着,总算没闹出不可收拾的结果来,只是可惜了明堂哥…”

“明堂哥怎了?”

“我们都知道父亲的兵器会断是汪家做了手脚,只是苦无证据,汪家推说给父亲淬炼武器之事乃是墨家机密,我们根本无从查起。明堂哥便倾尽全家之力做军工生意,甚至不惜亏本为戍边将士铸造上好的武器,一来为了保大姐和王天风的武器无后顾之忧,二来为打响明家制器之名,好有机会承接制造军械的任务,盼望有朝一日能与汪家分庭抗礼,接近墨家,寻找证据。结果你看到了,父亲牌位旁,便是明堂哥的牌位。”

阿诚不言语,几个响头磕下去,砰砰作响,顿时额前青红一片。

明楼急忙拦着他,“我只是把你想知道的告诉你,你再如此,我便无话可说了。”

阿诚不敢与明楼对视,只垂首跪着。

“明堂哥过世后,竟有人奉旨来搜查,我当时觉得明堂哥死得蹊跷,先一步派了明钺师傅和明台带人将他家中搜了个遍,果然找出了伪造的与宣国往来的信件,全部毁掉,这才免了明堂哥通敌叛国之名,也免了明家被株连。明钺师傅气急,夜闯汪家重伤汪芙蕖,可他自己也险些着了引魂功的道,此番干戈后,明家与汪家便一直暗自僵持,并未再起正面冲突。”

“所以现今的明家不涉军工,所制药品绸缎亦是件件天价,与军队毫无干系。”

“是,我不能轻举妄动,若我有事,接下来就是大姐和王天风,家国不在,何谈报仇雪恨?”明楼的神色无奈而疲惫。

“大哥,是我混账…我之前不该那样气你,我太鲁莽,太不懂事…”

明楼拍拍他肩膀,“我早已习惯了,明月山庄中人,只有师傅知道这些事,其余的人我不敢让他们知道。父亲是他们的元帅,他们的信仰,哪怕知道了一星半点儿的实情,这些人必定去拼命…他们是仅有的几个父亲身边的人了,我必须护他们周全。”

“可大哥为何让我也去明月山庄?我不需要被保护。”

“自明堂哥去世,大姐和王天风的武器始终没有个我能放心的人看着,这事一天不解决,我都夜不能寐。我想让你去明月山庄,明为仆役,暗中打理他二人的武器,那里除了师傅,还有几个不曾露面的高手,只要做事隐秘,必能保你性命无忧。阿诚,我并非不肯信你,只是这其中牵涉太广,知道了对你没好处。大哥今天,便是想求你这件事,你能不能,帮我照看好大姐和王天风的武器?”

 

阿诚抬头看向明楼,几乎要落下泪来,他知道,明楼是真心想护着他,亦是真心恳求他,若非走投无路,连这样的风险,明楼都没想让他沾染。

这人,分明是在逞英雄,他为每个人想好了万全之策,只把自己置身于暗无天日的争斗与算计之中,肩负万钧,足踏荆棘,误解与孤独相伴左右。

阿诚厌弃这样的英雄主义。

“大哥,当年之事墨家亦牵涉其中,你知道,我能帮你做的不只是武器,我…”

明楼打断了他,“你先别急着说,阿诚,大哥还有几句肺腑之言说与你听。我从小被当做明家家主培养,算得上是文武双全,凡明氏亲族,提起来,都说明家在明楼手中,必定功成名就,位列世家。便连我自己,也是这样想。可天不遂人愿,父亲死于非命,母亲含恨而终,赵姨怨我厌我,明堂哥险些背上永世污名,大姐在边关虽稍减性命之忧,她和王天风却难免受人非议。还有明台,他是我明家最小的孩子,我从小看着他长大,他以为大哥无所不能,我也想一直护着他宠着他,现今却不得不派他去做危险的事情,甚至他结交的好朋友,我都逐个儿查的黑白分明。阿诚,你肯去明月山庄,已是有恩于我,明家的事你若牵扯进来,怕再也出不去了。”

“大哥,我不怕。”

“你不怕我怕。你想想身后可能被你牵扯进来的墨家,想想你家中父母亲族,想想你墨家百年名声,凡是你拥有的,珍视的,必须为之负责的,一桩桩一件件想清楚!”

“是…”大哥的话阿诚不敢不听,大哥让他想,他就拼命去想。

他想起明将军曾说过,战骨长枪誓许国,男儿本自重横行。

那是他少年时最崇拜的大人物,大英雄。

可如今,金戈铁马的将军枪断身死,气吞万里的将士埋骨他乡,塞外荒冢千里无人来祭,待嫁娇娘只能在痛苦和怨恨中残毁半生。

他们身负家国,黄沙百战,却葬送在了最卑鄙龌龊的背叛中。

阿诚想了很久,他沉默着,只有眼泪一滴滴落在地上。

明楼看得分明,他是不舍得阿诚哭的,“阿诚啊,从这里出去吧…外边亮堂。”

阿诚挺直了背脊,红通通的眼直直看着明楼,“我管外边亮不亮做什么?”

明楼一时语塞,阿诚再不给他拒绝的机会,“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。墨家第十一代家主今日起誓,此生效忠明楼,至死不负,若违此誓言,不容于黄天厚土,永坠阿鼻地狱。”

“阿诚,你…”

阿诚想了想,摸了把材质莫辨的短尾扇出来,指尖轻拈,将扇子全幅打开,倏然每个扇叶顶端都燃起簇火苗,照得祠堂中亮如白昼,“大哥,如今我只管你这里亮不亮。”

阿诚的眼睛幽黑通透,直视着明楼,没有一分一毫动摇退却。

融融光影中,他正直磊落,忠肝义胆,比灯火更亮。

拒绝的话说不出口,明楼想扶阿诚起来,那跳跃的灯火却渐渐变得模糊不清,一个个飞舞旋转起来,明楼牵了牵嘴角,想夸赞阿诚这一手好本事,却踉跄了一下,直直向前栽过去。

“大哥!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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